漢字書法之美 蔣勳

今天高三模擬考,美術班沒有參加,我在他們班上看到這本書,真的真的很棒,節錄篇目王羲之蘭亭序。建議真的可以買這本書回家:漢字書法之美/蔣勳。我想帶著我的孩子做這7堂課

王羲之在中國書法史上或文化史上都像一則神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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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
http://chinese-bloggers.com/vanilla/discussion/1823/%E5%94%90%E5%A4%AA%E5%AE%97%E9%AA%97%E8%B5%B0%E5%85%B0%E4%BA%AD%E5%BA%8F/p1

現在收藏於台北故宮和遼寧博物館各有一卷蕭翼賺蘭亭圖,傳說是唐太宗時代首席御用畫家閻立本的名作,但是大部分學者並不相信這幅畫是閻立本的原作。然而蕭翼這個人替唐太宗賺取蘭亭序書法名作的故事,的確在民間流傅很久了。

蘭亭在紹興城南,東晉穩帝常永和九年三月三日,王羲之和友人一起為春天的來臨修禊。修禊是拔除涿不祥邪穢的風俗,也是文人聚會吟詠賦詩的雅集。在天朗氣清的初春,崇山峻嶺的山水佳境,包括王羲之在內的四十三個文人,飲酒詠唱,最後決定把這一天即興的作品收錄成蘭亭集,要求王羲之寫一篇敘述當天情景的序。據說,王羲之已經有點酒醉了,提起筆來寫了這篇有塗改、有修正的草稿,成為書法史上天下行書第一的蘭亭集序。

王羲之死後, 這篇名作原稿收存在羲之第七世孫智永手中。智永是書法名家,也有許多墨跡傳世。他與同為王氏後裔的慧欣在會稽出家,梁武帝尊敬他們,建了寺廟稱永欣寺。

唐太宗時,智水百歲圓寂,據說還藏在寺中的蘭亭集序就交由弟子辯才保管。 唐太宗如此喜愛王羲之的書法,已經蒐藏了許多傳世名帖,自然不會放過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。唐太宗曾數次召見已經八十高齡的辯才,探詢蘭亭下落,辯才都推諉說:不知去向。

唐太宗沒有辦法,常以不能得到蘭亭覺得遺憾。大臣房玄齡就推薦了當時做監察御史的蕭翼給太宗,認為此人才智足以取得蘭亭。蕭翼是梁元帝帝的孫子,也是南朝世家皇族之後,雅好詩文,精通書法。他知道辯才不會向權貴屈服,取得蘭亭只能用智,不能脅迫。
蕭翼偽裝成落魄名士書生, 帶著宮裡收藏的幾件王羲之書法雜帖遊山玩水,路過永欣寺,拜見辯才,論文詠詩,言談甚歡。盤桓十數日之後,蕭翼出示王羲之書法真跡數帖,辯才看了,認為都不如蘭亭精妙

蕭翼巧妙使用激將法,告知辯才蘭亭真跡早已不在人間,辯才不疑有詐,因此從樑柱間取出蘭亭。蕭翼看了,知道是真本蘭亭,卻仍然故意說是正摹本。

辯才把真本蘭亭與一些雜帖放在案上,不久被蕭翼取走,交永安驛送至京師,並以太宗詔書,睨賜辯才布帛、白米數千石,為永欣寺增建寶塔三級。辯才被蕭翼騙走了蘭亭,不多久便驚嚇遺憾而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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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
http://www.yanhuangxuan.com/

在蘭亭序全文中,第四行漏寫「崇山」二字,第十三行改寫了「因」,第十七行「向」之二字也是重寫,第二十一行「痛」明顯補寫過,第二十五行「悲夫」上端有塗抹的墨跡,最後一個字「文」也留有重寫的疊墨。

這些保留下來的塗改部分,如果重新謄寫,一定消失不見,也就不會是原始草稿的面目,也當然失去了行草書法真正的美學意義。被稱頌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是一篇草稿。

說到衛夫夫人,一般人大概不熟,可能只有關心書法史的朋友接觸過。衛夫人的名字叫衛鑠,她並沒有書法者真跡留下來,淳化閣帖裡收有一件她的作品稽首和南帖,除此之外我們對她了解不多。

衛夫人雖然沒有重要作品傳世,可是有一個不可忽略的重大影響:她教出了書法史上最重要的書法家─王羲之。

衛夫人留下的筆陣圖,收錄在許多談書法的書裡,也有人認為是偽託王羲之的名字撰寫的。
筆陣圖類似書法的教科書,可以說是練書法的基本功,也是民間流傳久遠的永字八法的的前身,有長時間在民間流傳的過程,也不一定是某一特定個人所寫。

對我來說,筆陣圖流傳的真止意義是,可以藉此了解衛夫人當年是怎麼教導王羲之進入書法領域的。

我常想以現代的觀點,重新把筆陣圖當成書法秘笈來看,如果這是一本教導孩子進入書法美學領域的秘笈,今天可以重新討論其中每一堂課存在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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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宮格的基本設計

文字不不一定等於書法,寫字可能只是想傳達意思。文字用線條構架出來的結構,不一定能引起視覺上美的感動。也就是說,文字,有一部分只是實用的功能。可是如果我們看一個人寫的信,讀完了信,知道意思後,還會忍不住想再看,等到多看幾次,逐漸忘了意思,開始覺得線條好漂亮,結構好漂亮,留白好漂亮,這時才叫書法。

書法並不只具是技巧,書法是是一種審美。

在一個小方塊裡,像一個建築師,練習使用安排空間。把最少筆劃跟最多筆劃的字,都放到空間一樣大小的九宮格裡。每個字所佔有的空間感必須都是一樣的,這點最有趣,因為即使是一,在九宮格裡也不會感覺太空、太少,相反地,好像布滿了整個空間。同樣地,爨這個字放進九宮格,也很疏朗,不能顯得太擠、太多。這時,實與虛之間,線條與點捺之間,就有了千變萬化的互動。

第一課:點,高峰墜石

我第一次看到衛夫人的筆陣圖時,也嚇了一跳,因為她留下來的記錄非常簡單,簡單到有一點不容易揣測。譬如說,她把一個字拆開,拆開以後有一個元素,大概是中國書法裡面最基本的元素:一個點。我們寫永,第一筆就是這個點,這個點在很多地方都用得到。寫江,三點水偏旁有三個點,不過這三點的方向、輕重、長短、姿態,都有些許不同。

點,在文字書法結構裡是重要的基礎。

雖然說只是一個點,可是變化很多。譬如說,我的名字勳字,底下有四個點,這四個點的寫法,方向、輕重、長短、姿態可能都不一樣。漢字的認識常常從自己的名字開始。看一下自己的名字,寫一下自己的名字,看看裡面有沒有點這個元素,分析一下這個點的性格,思考一下這個點是不是像衛夫人說的高峰墜石。

以筆陣圖來看,衛夫人似乎並沒有教王羲之寫字,卻是把字拆開,字拆開以後,意思就消失了。衛夫人帶領王羲之進入視覺的審美,只教他寫這個點, 練習這個點,感覺這個點。她要童年的王羲之看毛筆沾墨以以後接觸紙面所留下的痕跡,順便還註解了四個字:高峰墜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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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:http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File:Weathering_9039.jpg

她要這個學習書法的小孩王羲之去感覺一下,感覺懸崖上有塊石頭墜落下來,那個點,正是一塊從高處墜落的石頭的力量。

一定有人自會懷疑:衛夫人這個老師,到底是在教書法,還是在教物理學的自由落體呢。我們發現衛夫人教王羲之的,似乎不只是書法而已。

我一直在想,衛夫人可能真的帶這個孩子到山上,讓他感覺石頭,並從山峰上讓一塊石頭墜落下去,甚至丟一塊石頭要王羲之去接。這時高峰墜石的功課,就變得非常有趣

石頭是一個物體,視覺上有形體,用手去掂的時候有重量。形體跟重量不甲同, 用眼睛看它是視覺感受到的形狀,用兩手去掂時則是觸覺

石頭拿拿在手上,可以秤它的重量,感受它的質感。在石頭墜落的時候,它會有速度,速度本身在墜落過程中又有物理學上的加速度。打擊到地上,會有與地面碰撞的力量重,這些都是一個小孩子吸收到的極為豐富的感覺。感覺的豐富,正是審美的開始。

蘭亭序是王羲之最有名的作品,許多人都說裡面之字的點,每個都不一樣。這是他醉酒後寫的一篇草稿,所以有錯字,也有塗改。王羲之酒醒之後,大概也嚇了一跳,自己怎麼寫出這麼美的書法,之後也可能嘗試再寫,卻怎樣都不能比草稿更滿意。


關於一個點的傳說

另一個有趣的故事是:王羲之後來成名了,他他的兒子王獻之一直想趕上老爸, 每天練字,也很用功,有一次,他臨摹了爸爸的字,自己覺得很像,有點得意,心裡想:最熟悉爸爸書法的媽媽一定也分不出來。

王獻之先把書法拿給爸爸看。老爸看了說:寫得很棒,跟他寫的差不多一樣了。然後說:你怎麼漏了一個點?就拿毛筆幫他點上。

王獻之得意洋洋,把書法拿去給媽媽看,並且騙媽媽說:這是爸爸寫的。

媽媽看了,卻一眼認出來,笑笑著說:只有這這個點,是你爸爸寫的吧。

第二課 一,千里陣雲

衛夫人的筆陣圖有很多值得我思考之處。她的第二課是帶領王羲之認識漢字的另一個元素,就是一。

我過去在學校教美術,利用衛夫人的方法做了一個課程,讓美術系的學生在書法課與藝術概論課裡做一個研究,在三十個中國書法家中挑出他們寫的一,用幻燈片放映,把不同書法裡的醫打在銀幕上,一起做觀察。
這個課很有意思,一張一張的一字在銀幕上出現,每一個一都有自己的個性,有的厚重,有的纖細,有的剛硬,有的溫柔,有的斬釘截鐵,有的纏綿婉轉。

學生是剛進大學的美術系新生,他們有的對書法很熟,知道那個一是哪一位書法家寫的,就叫出書法家的名字。厚重的一出現,他們就叫出顏真卿,尖銳的一出現,他們就叫出宋徽宗的確,連對書法不熟的學生也發現了,每個人的一都不一樣,每個個人的一都有自己不同於他人的風格。

顏膚真卿的一跟宋徽宗的一完全不一樣,顏真卿的一是這麼重,宋徽宗的一在結尾時帶勾,董其昌的一跟何紹基的一也不一樣,董其昌的一清淡如游絲,何紹基的一有頑強的糾結。

如果把一抽出來,會發現書法裡的某些秘密和點一樣,都是漢字組成的基本元素。衛夫人給王羲之上的書法課,正是從基本元素練起。

西方近代的設計美術常說點、線、面,衛夫人給王羲之的教育第一課是點,第二課正是線的訓練。我們們在課堂裡做一的練習,所舉的例子是顏真卿,是宋徽宗,是董其昌,是何紹基,他們是唐、宋、明、清的書法家,他們都距離王羲之的年代太久了。

衛夫人教王羲之寫字的時候,前朝並沒有太多可以學習的前輩大師,衛夫人也似乎並不鼓勵一個孩子太早從前輩書法家的字做模仿。因此,王羲之不是從前人寫過他的一開始認識水平線條。

認識一的課,是在廣闊的大地上進行的。

衛夫人把王羲之帶到戶外,一個年幼的孩子,在廣大的平原上站著,凝視地平線,凝視地平線的開闊,凝視遼闊的地平線上排列開的雲層緩緩向兩邊擴張。 衛夫人在孩子耳邊輕輕說:千里陣雲。

千里陣雲這四個字不容易懂,總覺得寫一應該只去看地平線或水平線。其實千里陣雲是指地平線上雲的排列。雲低低的在地平線上佈置、排列、滾動,就叫千里陣雲。有遼闊的感覺,有像兩邊橫向延展張開的感覺。

陣雲兩字也讓我想了很久,為什麼不是其他的字。

雲排開陣勢時有一種很緩慢的連動,很像毛筆的水份在宣紙上慢慢暈染滲透開來。因此,千里陣雲是毛筆、水墨,與吸水性強的紙絹的關係。用硬筆很難體會千里陣雲。

小亭時候寫書法,長輩說寫得好的書法要像且屋漏痕。那時我怎麼也不懂屋漏痕是怎麼回事。後來慢慢發現,寫書法時,毛筆線條邊緣會留在帶纖維的紙上一道透明水痕,是水份慢慢滲透出來的痕跡,不是毛筆刻意畫出來的線。因為不是刻意畫出的線,像是自然印染拓搨達到的漫漶古樸,因此特別內斂含蓄。

水從屋子上方漏下來,沒有色彩,痕跡不明顯。可是經過長久歲月的沉澱後, 會出現淡淡的泛黃色、淺褐色、淺赭色的痕跡,那痕跡是歲月的滄桑,因此是審美的極致境界。

第三課 豎,萬歲枯藤

衛夫人給王老羲之的第三堂書法課是豎,就是寫中這個字時,中間拉長的一筆

寫漢字時,這一筆寫起來常常很過癮。我記得小時候看過在廟口跑江湖賣藥的師傅,除了賣藥,也打拳,也畫符,也寫字,他喜歡在一張大紙上寫一個大大的虎字。老虎的虎,寫草字的時候,最後有一筆要拉長下來,一筆到底,很長的一個豎。

我親眼看到拳腳師傅把像掃雪一樣大的一支毛筆,蘸了墨,酣暢淋漓,用舞蹈或打拳的身段在紙上用毛筆飛舞,氣力萬鈞。寫到最後一筆,他的毛筆定停在紙端,準備往下寫豎這一筆劃時,徒弟要很悻快地配合把紙往前拉,拉出好長好長的一條線。這條線速度拉得很快,毛筆會出現「飛白」的狀態。飛白就是因為水份不夠了,毛筆乾的時候會出現一條一條的細絲,如同枯老粗藤中間韌的纖維,在視覺上變成很特別的美。好似老樹,好似哲藤,好似竹木的內在充滿彈性不容易拉斷的纖維

似乎我在書法上的迷戀並不在書房,而是在戶外,在廟口,在民間,在天地萬物之間。

飛白創造出漢字書法中飛揚的速度感與頑強的力度感。衛夫人把王羲之帶到深山裡,從枯老的粗藤中學習筆勢的力量。

衛夫人教王羲之看萬歲枯藤,在登山時攀援一枝老藤,一根漫長歲月裡長成的生命。孩子藉著藤的力量,把身體吊上去,藉著藤的力量,懸宕在空中。 懸宕空中的身體,可以感覺到一枝藤的強韌1拉扯不開的堅硬頑固的力量。

老藤拉不斷,有很頑強、很堅韌的力量,這個記憶變成寫書法的領悟。豎這個線條,要寫到拉不斷,寫到強韌,寫到有彈性,裡面會有一股往兩邊發展出來的張力。

歲枯藤不再只是自然界的植物,萬歲枯藤成為漢字書法裡一根比喻頑強生命的線條。萬歲枯藤是向一切看來枯老、卻毫不妥協的堅強生命的致敬。

第四課 撇,陸斷犀象

現在看前三個課程,可以知道王羲之所受的書法教育,好像不完全是書法,而是不斷地讓他的生命在大自然裡感受各種形狀、重量、質感、狀態。

高峰墜石、千里陣雲、萬歲枯藤,這三堂課裡對書法線條與自然的連接,對現代兒童而言,都不難體會。

筆陣圖裡有一些課程,對今天的孩子來說接觸的機會可能較少,例如陸斷犀象。

陸斷犀象講的是漢字結構裡向左去的一撇,例如匕首的匕最後一筆,從右往左斜向切入。這一撇是逆筆,毛筆筆鋒逆勢而行,要像切斷的犀牛的尖角,要像截斷的大象的彎曲長牙,有銳利而又堅硬的質感。

犀牛角與象牙,對今天的兒童而言,不是容易接觸到的東西,偶爾在動物園看到,可能體會也不深。陸斷犀象這一課,是從動物身上理解書法中撇這一根線條,如同萬歲枯藤是從植物現象中學習豎這根線條一樣。 筆陣圖是將書法學習通向自然萬物的。

我們因此應當特別重新看重筆陣圖的現代意義,因為它是建立在審美基礎上的教學法,不只是教形式,而是側重孩子自己的體會與感悟過程。

審美必須是跟自己生命息息相關的活動,失去了回歸自身的感受,藝術與美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。

第五課 弋,百鈞弩發

漢字書寫常常不只是書法而已,大多時候都在書寫同時潛移默化做人處事的道理。

小時候學寫字有很多規矩,後來逐漸發現,並不完全是寫字的規矩,而是做人處事的規矩。例如,父親教我寫字的時候,總是強調端正,身體端正,筆自然端正。端正是我練寫字的第一個規矩。

學寫字前,身體練習坐端正,兩腳分開,與肩同寬。 懸腕是一種訓練書寫的方法, 手中執筆,手腕手肘懸空,不能靠在桌面。一方面為了保持身體端正,更重要的是懸腕以後,毛筆的運動不再只是手指, 運動的力度會透過手腕的靈活,帶動手肘、手臂和肩膀。尤其在寫大字的時候,以肩、背帶動的運動,很像拳術,在寒冷冬天可以寫字寫到出汗。

許多前輩認為書法像一種養生,或許是因為書法的運動極似太極拳,是在調整自己內在的呼吸。書法不只通於做人處事,也通於身體的酌動靜收放,的確是連貫於東方拳術修行吐納的功夫。

衛夫人在教王羲之練習寫弋,或戈這一類字的時候,提醒年幼的孩子,筆劃裡有一股巨大的彈性,就像力量重非常大的弓弩,要把一支箭彈射出去。

衛夫人強調的不是弓弩或弓箭的形狀,而是弓弩拉開後繃緊張力下巨大的彈性,因此,「發」這個字變成重點,一根線條要充滿彈性的力道,可以發射。

射箭使用弓弩鷥,拉動一張弓,我們的臂膀與弓弦之間會有張力,力道的強弱也只有自己能夠體會。衛夫人正是要王羲之體會箭射發出去那一刻彈性的力量,把這種感覺用到書寫弋這根線條上。

第六課 力,勁弩筋節

衛夫人第二次用到射箭的比喻是勁弩筋節,講的卻不再是彈性、張力,而是希望孩子注意到一把弓弩,如何把弓與弦緊緊纏結在一起。一張弓,弓體本身與弦如果連結不好,弦就會鬆脫。

勁弩筋節講的是漢字寫力這個字的轉折。從水平轉向垂直,把水平的力量過渡到垂直書寫,如何讓兩個不同方向、不同力度的線條之間,找到最好的筋節。

就像人的關節,因為要承擔巨大的力量,筋骨錯綜複雜。我們的手肘、手腕、膝蓋、腳踝,都是如此。

觀察一張好的弓弩,木製或鐵製的弓體兩端,連接動物筋皮製成的弓弦。弦與弓之間,為了防止鬆脫,用膠用線纏繞固定,完全像人的關節,非常壯大有力。弦一拉開,緊繃的力量使人覺得有勁,、勁道十足。



「百鈞弩發、勁弩筋節」重覆體會,是太過技巧形式化以後的永字八法中沒有的

第七課 辶,崩浪雷奔

筆陣圖裡有一個筆劃,是接近的近最後那一筆,有人叫走車。

用毛筆書寫這一根線條時,會有不斷拖出、拉長的感覺,就像宋朝黃山谷黃庭堅的書法,一波三折。好像那條線一直拖、一直拖,力量裡湧現出力量,力量再帶出力量

我很好奇衛夫人會如何教王羲之這一課?怎麼體會這一根線條裡的動盪、跌宕,怎麼體會力度與力度互相拉扯的關係。

關於這一根線條,衛夫人照例寫了四個字:崩浪雷奔。

崩浪是河或海的波浪,一層一層,往前或往上湧動,層層不窮。

衛夫人教王羲之時,是住在靠海的南方,在南京或在浙江一帶。他們有機會接觸到河海,感覺到河海的潮汐洶湧,感覺得到崩浪、漲潮時的波浪,一波帶一波、一波又帶一波地湧動剜過來,到了岸邊,忽然所有的浪撞擊崩散,像驚濤裂岸,崩起一片浪花。

學書法的王羲之已經不再是小孩,他經歷了岩石墜落的重量速度,經歷了地平線上層雲的滾動,經歷了深山裡萬歲枯藤的頑強。他的生命累積了豐富的感覺,累積了宇宙萬物的現象與故事。他認識了斷斷的犀牛角、象牙。他認識了射箭時弓弩拉開巨大的力量與彈性。

一個引導生命美學的老師,在最後的課程裡,也許不需要做太多詮釋。

書法可能被認為是視覺的教育。然而從衛夫人的書法課裡,很顯然地,她開啟了孩子全面感知的能力。

漢字書法之美/蔣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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